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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玩 场 
  (散文)

杨积文

  题记:  朋友,谁陪我漂游去!小时候,我这么说,而母亲却吓唬人:长江
是个妖怪哟。




  数里宽长江,蜿蜒在炽热阳光下,我和肖君从北岸安庆电厂趸船上下水了,
心无水,水无心,便发呆、钻水,聊天。漂进江心洲的芦苇荡,在这儿,我们吃
掉了系在救生圈上的西瓜,肖君将被什么划出血的脚一翘,翘成问号:
  “人说,这大澡盆边有三国周郎赤壁,它在哪儿?……”
  时已过中午,我小腿,也抽起筋,有点茫然的一指北岸:
  “那边。”
  北岸江滩,近在咫尺了,冲不上去。抓抵南岸一丛峭崖下,又被呛了。喘着,
哼着,相视而笑,拼命地扑。喜有船不时掠过,可呼喊、招手之际,一股回流裹
胁过来,我有点发晕了,幸好肖君从下游水面上来了,掐了我一下。系了衣物的
救生圈,被他占了,是胶胎的,也露气了,丢开它吧,他说,脱掉泳裤,塞进了
盛衣物的塑料袋,往里面吹足气,扎紧了袋口。不明白,我怎么也脱掉了泳裤,
随后,各人塑料袋,都以一根细长绳系在腰上。
  我们浮着,稍息了,白云在天上飘过,嬉皮着脸:
  “水床上两个,
  裸啦!裸啦!” 
  哀伤似的打滚了,我头埋入水里,扑打起很大一片水花。回流也汹汹,我双
脚捣鼓般地踹!踹!踹!一点,一点,撇开了它。这君子,软了,又澎湃起来。
肖君发出幼时玩斗牛游戏的咿咿声,后撤,我一个翻身鹞子探回去,送给它啃一
口,愠怒的骂道:
  “妖怪!妖怪!”
  不过在附处水面绕了一个弯子,肖君劈手击来一个笑浪:
  “我也是个妖怪!”
  嘻嘻哈哈的泡沫,连天,好似反骑在牛背,眯着睡眼晃悠着吹笛子:
  “今儿玩法,养生呐,比吃什么都……强。嗨嗨!一回家,保健药呀,木澡
盆呀,床上枕头呀,统统掼到门外沟里去,谁要谁捡走。人对自个的变形说法,
莫过于妖,我考考你,你说,在妖怪里,我算一个……什么角?”
  我断续的瞎糊说着,浑身肉都舒服得起了呻吟,又发懒的哼:
  “够数了,……今天。” 
  肖君说:
  “七月十五。” 
  我说:
  “阴历”
  肖君又说:
  “一九九零年。” 
  一抹脸上水,我问:
  “几点了?” 
  肖君笑:
  “上午九点下水的。” 
  一会儿,东游西荡的玩劲又上来了,浪峰间,彼此一声声来去:
  “好看!好看!”
  看好水流向,擦着往下游冲的急流及回流边缘区,我们一迭一起。哗……哗,
涛声灌耳,听似哪儿山歌在对撞:
  尊一声风咧……
  且慢……溜着……
  一边,肖君乖巧地掠过:
  “如虎如鹿……” 
  也似说:浪头浪头…… 
  不是夸你的,他远远一声,呸道:
  “发情期母猪。”
  你才是,我说。
  不是骂你的,他又从我身后冒出来唧哝,抢往我前面游过去,由侧泳变为仰
泳,又是自由泳,那不停划动的苍劲手势宛若舞台上的指挥,吁着气,一边吟道:
  “人道长江好,我道长江恶。猛风吹倒天门山,白浪高于官瓦阁。”①
  我拉一长声吆喝:
  “咿——咿——咿!
  呀呀呀!
  我的乖乖儿呀,放个大臭屁,
  哇!哇!哇!” 
  味儿足不足?我得意的问,他一甩头上水,说:
  “你指这……沟儿,云雾欲弥下的一线哟,长江,我坐飞机在高空俯瞰时。”
  我举头四顾:
  “也咆哮无边了。” 
  隐入浪花,他声音渐而缥缈:
  “大自然的想象力,不能说不丰富。春来江水绿如蓝,……呀,……河之舞
来了,它,潺潺凫在青藏高原牧羊曲里,舞下三峡,一路上,飞旋着一百多条飘
带——它的支流,在太平洋与黄河携了手,邀了亚马逊河、莱茵河等万千河流作
环球之舞……”
  一会儿,他声音又趴上了我背:
  “青枫浦上不胜愁……,还想听这一曲,那得请唐朝张若虚吃一顿回锅肉。” 
  我渍口水了,饿:
  “那,我们蛙泳、侧泳、蝶泳、自由的……泳,算不算替它伴舞?” 
  浪花里,爆出他闲逸一笑:
  “是它在……伴舞,在醉徘徊,一会儿南岸,一会儿北岸。” 
  一股米饭香,从南岸边人家飘过来,我说:
  “搞点东西吃,累了。就在这儿上岸。” 
  他一嘘:
  “太传统了,这岸。”
  少年时代,仿佛只在昨天……我坐在江滩木料堆上,一抹幽怨的梦幻渔光,
从坐在一边的表哥叶贤斌吹奏的箫声里荡漾出来,一会儿,俩人又嘻哈顿足的唱
起航标兵之歌。……江水,常淹死人,为了不让母亲瞧我裤头湿了晓得我洗了冷
水澡,只好赤裸着下水了,一个大男孩偷跑了裤头,我骇然大哭,撵上江岸,没
撵上,索性光着身子慌慌张张地穿过大街小巷一口气奔回家……。
  这样,我们又被水势拥回到江中心的“大流”上了……
  追
  ——长江而东下
  ——而喧闹
  ——而期待
  ——而无赖。
  天黑,也上不了岸怎么办?
  是我害了肖君,邀他来漂游,不等他家人剥我皮,我会先他而死了,这么想
着,沟壑两岸,狰狞万状了。我没划动了,比不上肖君年轻健壮,一股急浪冲来,
肖君一声惨叫,倒先沉了下去……,我急了,疯喊: 
  “肖君!肖君!” 
  潜入了水中,我向他下沉的下流方位摸过去,往水底寂静山林里一捞,呀,
不是死鸟。
  水腥味,沁入了口鼻,犹如饥荒时期浸到盘子中鱼汤里,鼻子把盘子都戳破
了。郁闭我的妖怪河里的鱼汤呵,我喝!我喝!一面坠入了江流梦里,感到了谐
乐至境中的沉湎,眉宇一清妙然欲仙的陶醉,犹带迟疑的希望哼声,杂有哀声的
爱情咏唱,无限伤心的静穆,忽然狂喜的沮丧,立时振作的气馁,泰然处之的混
乱;还有那,欲回到人间友情和家庭亲情里的真心诚意,愉快而喧哗的信心。……
让水底一支旧炮,将我射向太空吧,月中嫦娥早就应诺,陪我喝上一盅。
  浮出水面,冷呵,冷……,两臂滞重,我气力也耗尽了,身子,越来越沉,
恐慌又难过。周边水域,串成队的漩涡,象乡下童稚脸上粗野的笑弧;光亮的翻
花水,象南岸边九华山上菩萨的千年凸肚皮;何方轮船拉响了汽笛:
  呜呜——
  迥响如远古老子的一呼:
  无——
  肖君鱼一样蹿出浪头,一个猴子爬树动作,长江霎时成了他大喇叭:
  “咿——咿——咿!
  呀呀呀!
  我的乖乖儿呀,放个大臭屁,
  哇!哇!哇!”
  又抢浪头,他冲向被水流强大阻力隔开的江岸,一股劲陡然回到我身上:哈
哈哈!这玩场……,一个浪打来,又不见了他: 
  “别了,肖君。”
  枕着浪花,抚摸它,一下,一下,两下又三下。它背脊,柔柔的,痒痒的,
我感觉回到了家中,抚摸着膝头上猫,这猫,掉过头望我,噙着泪……,悔不该
从城市的欲望泥潭中脱逃?也不是,失声说:
  “浪小子!”
  忽然,南岸一带,闪开了舒缓的水面,岸柳婆娑,飞递来东方女子的手
臂,……暮霭,开始弥散;静静的,我们呆坐在江流中漂下的一个草屋顶上了,
皎皎空中明月轮。
  在贵池县“沟儿渡”渡口上岸了,只漂了九十华里。

  ①李白横江词,人道横江好。横江在南京附近汇入长江,官瓦阁,为唐代南
京的一楼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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